打油詩、非打油詩和順口溜的區別
與詩友交流時,常看到某些人的詩歌沒符合格律,就被稱為打油詩,甚至,說不是詩。因見得太多,就總想把相關知識普及一下。
一、 打油詩
打油詩誰都聽說過也見過,但何為打油詩?多數人說不清。下面,以最經典的范例來做說明。相傳打油詩由中國唐代張打油寫的《雪詩》而得名。
《雪詩》(也有稱《詠雪》)(張打油)
江上一籠統,井上黑窟窿。
黃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。
因打油詩源自張打油的《雪詩》,所以,探討何為打油詩,最好以《雪詩》為坐標進行。
1.是否符合格律
《雪詩》不符合格律,所以,打油詩可能和格律有關。但是,格律詩(廣義講指有平仄格式要求的詩歌,狹義講是唐朝的有平仄格式要求的某類平聲韻詩歌)是南齊永明年間才開始萌芽的,唐朝才定型,之前的詩歌一般沒格律規定。難道追溯回去,全都是打油詩?
例如,《飲酒》部分(陶淵明)
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
問君何能爾?心遠地自偏。
顯然,《飲酒》沒格律,但一般不被認為是打油詩。可見,不符合格律這個語音規則的詩歌,不一定是打油詩。
其實,即使符合格律,也可以是打油詩。本文拿以前專門為證錯寫的一首格律詩佐證一下。
《話說打油詩》(譚笑)
我寫詩歌拿漢語
能平有仄卻還油【油:十一尤】押韻
隨便說話無高雅
你看如何不入留【留:十一尤】押韻
格律:
仄仄平平平仄仄
平平仄仄仄平平(韻)
平平仄仄平平仄
仄仄平平仄仄平(韻)
《話說打油詩》無論按現代音還是按唐宋音的平水韻都符合格律,但多數人會認為是打油詩。
可見,打油詩與否和有無格律無關。
2.是否詼諧幽默
《雪詩》好笑有趣,有詼諧幽默性,詼諧幽默的詩歌是否為打油詩?
下面,看一段蘇軾的詩歌。
《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》部分(蘇軾)
龍丘居士亦可憐⑴,談空說有夜不眠⑵。
忽聞河東獅子吼,拄杖落手心茫然⑶。
注釋(摘自網絡):
⑴ 龍丘居士:蘇軾朋友陳慥的號。
⑵ 談空說有:講論佛學。
⑶ "忽聞"二句:蘇軾善意地嘲笑陳慥學佛未領會其真義。河東:柳姓。杜甫《可嘆》中有"河東女兒身姓柳"句。陳慥之妻姓柳。獅子吼:佛教傳釋迦摩尼初生時"分手指天地,作獅子吼聲"(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一)。另,佛藏中有《佛說長者女庵提遮獅子吼了義經》。蘇軾用此兩個典故,戲言陳慥與妻子都學佛,卻沒有妻子領悟得精深,這里并沒有諷刺陳慥懼內的意思,后世相沿成說,與蘇軾原意無關。
《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》屬標準幽默詩歌,卻不被世人認為是打油詩,我們現在也一般不會認為是打油詩。所以,詼諧幽默的詩歌不等于是打油詩。
那么,反過來,打油詩是否必然詼諧幽默呢?我們再看看。
《改寫“靜夜思”》(譚笑)
床前照月光,懷疑地上霜;
抬頭看月亮,低頭想家鄉。
這首詩歌絕對打油,也具有詼諧性,但是,原詩并沒有詼諧性,而《改寫“靜夜思”》并沒改變原詩意思,從意思上也沒詼諧性。這又是怎么回事?
這是因為語言風格變了。《改寫“靜夜思”》比《靜夜思》更通俗,更接地氣,特別是《靜夜思》是所有中國人耳熟能詳的經典,一旦被改寫,就很容易有詼諧性。實際上,若沒有《靜夜思》的知名度存在,《改寫“靜夜思”》基本不具詼諧性,只是會讓人感覺太大白話,比較打油。
注意,大白話寫詩歌,有時候容易讓人覺得好笑。因為詩歌通常高雅脫俗,人們有詩歌必然高雅脫俗的思維定勢。所以,打油詩在本質上不必然詼諧幽默,但其語言特色的大白話,可能會導致一定程度的詼諧幽默。
可見,是否是打油詩和詼諧幽默在內容上不具有對應關系,在風格上可能有關。
3.是否口語話
《改寫“靜夜思”》因為大白話顯得打油,打油詩之祖《雪詩》也用了“籠統”“黑窟窿”“黃狗”“白狗”等生活口語常用的字詞,那么,打油詩是否是因為口語等通俗的語言風格特征,導致其成為打油詩呢?我們看看下面的詩歌。
《行宮》(元稹)
寥落古行宮,宮花寂寞紅。
白頭宮女在,閑坐說玄宗。
《行宮》是非常有意境并高大上的詩歌,但“白頭宮女”非常口語化,好像有點打油。看來,打油詩跟口語化,通俗化真可能有關。
再看一首詩歌。
《挽歌》部分(陶淵明)
有生必有死,早終非命促。
昨暮同為人,今旦在鬼錄。
《挽歌》也是大家力作,但讀著好像有點打油詩的味道,主要是第一句“有生必有死”。
注意,《行宮》和《挽歌》古代都不被認為是打油詩。我們今天之所以感覺打油,是因為我們讀這兩句時太通俗了,離我們太近,我們有《雪詩》的坐標,這兩句就都不顯得那么高大上了。上述兩句詩歌和我們俗世距離近,距離產生美,于是,失去了高大上的美,顯得打油。
不難看出,打油詩與否跟通俗化還真是有關,確實是語言風格決定的。
4.是否舊體詩
《雪詩》誕生于唐朝,是舊體詩(唐詩宋詞元曲古體詩等),不是新詩(現代詩)。打油詩是否必須是舊體詩呢?
根據上文論述,打油詩同語言風格有關,大白話的語言風格導致打油。那么,大白話可以在舊體詩歌出現,可以用在新詩上么?按常理顯然也可以。
例如,《我的失戀》節選(魯迅)
我的所愛在山腰;
想去尋她山太高,
低頭無法淚沾袍。
愛人贈我百蝶巾;
回她什么:貓頭鷹。
從此翻臉不理我,
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。
《我的所愛》半文半白,所以有了部分油性。當然,還有其內容方面的原因。
打油詩確實曾被定義為舊體詩的一種。但是,隨著詩歌的發展,打油詩的核心特征也會大量在現代詩歌中出現,人們的認識也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,這時再把打油詩的概念限定在舊體詩中就妥了。今天,若從更全面的角度看,打油詩也可以是現代詩歌,不僅是舊體詩。許多人認為《我的所愛》就是魯迅寫的一首打油詩。
其實打油詩概念的誕生有偶然性,雖然標靶誕生于中唐,但在隋末就有這種詩歌類型大量涌現。
如,《城外土饅頭》(王梵志)
城外土饅頭,餡草在城里。
一人吃一個,莫嫌沒滋味。
《城外土饅頭》肯定許多現代讀者認為是標準的打油詩。但估計大家不知道,此類詩歌可能重創了齊梁體詩歌的華而不實,結果誘發了唐詩的真情實感,導致了唐詩的興盛。
綜上所述,打油詩是詩歌的一種,指使用俚語、俗語、乃至過度口語,通俗化程度過高的詩歌。
是否是打油詩和格律無關,和幽默詼諧關系不大,和是否是舊體詩還是現代詩也可以沒關系,只是和口語化、俚俗化關系很大,完全是由詩歌語言風格決定的。
注意,語言風格和格律不同。格律是詩歌語音聲調的硬性格式,語言風格則是個人感受的范疇,不好統一定量。所以,一首詩歌是否打油,很大程度上決定于讀者的主觀感受。
二、 非打油詩
凡是俚俗化輕,特別是無俚俗之感,通俗化不過高,即使沒有什么詩意的詩歌,全都是非打油詩。
例如,例如,《商鞅》(王安石)
自古驅民在信誠,一言為重百金輕。
今人未可非商鞅,商鞅能令政必行。
《商鞅》是一首很一般的說理詩,沒什么詩歌意境,但是,多數人不認為其是打油詩。這就是因為,《商鞅》沒使用通俗大白話,更沒使用俚語、俗語。
三、 順口溜
順口溜,指民間流行的一種口頭韻文,句子長短不齊,純用口語,念起來很順口。有人也稱其為“民謠”。
本文認為,順口溜極度口語化,往往比打油詩還通俗。
順口溜在具體特征上,除表現為極度口語,則通常還節奏感特強,如押韻更多、更密、語句更短等。順口溜因這些具體特征,通常沉淀回味性就更弱,歡快娛樂感更強。
例如:
感情深,一口悶;
感情淺,舔一舔;
感情厚,喝個夠;
感情鐵,喝出血。
又如:
工商吃攤子,稅務吃廠子,
交通吃車子,公安吃婊子,
學校吃孩子,組織部門吃章子。
再如,《地球特點》(作者不詳)
赤道略略鼓,兩極稍稍扁。
自西向東轉,時間始變遷。
南北為緯線,相對成等圈。
東西為經線,獨成平行圈;
赤道為最長,兩極化為點。
上述順口溜讀起來很容易嘎嘣脆,全都極度快捷順暢,沒有幽遠的回味性。
四、 打油詩、順口溜、非打油詩界限
讀過上述各類詩歌和順口溜,也許有讀者會有疑惑,什么樣的一段文字是打油詩,什么樣的一段文字又是順口溜呢?兩者有清晰的界限嗎?
確實,這是一個容易讓人困惑的問題。本文認為,感覺特別特別通俗、短促快捷的通常就是順口溜,感覺即使通俗但相對平、長的就是打油詩。而兩者之間,存在模糊地帶。有些順口溜就是打油詩,有些打油詩也可以是順口溜。
例如,《地球特點》(作者不詳)
赤道略略鼓,兩極稍稍扁。
自西向東轉,時間始變遷。
南北為緯線,相對成等圈。
東西為經線,獨成平行圈;
赤道為最長,兩極化為點。
《地球特點》有人歸為順口溜,有人則歸為打油詩。本文認為,兩邊都可以歸類。
至于打油詩和非打油詩間,則感覺過度通俗特別是俚俗的就是打油詩,感覺不過度通俗尤其高雅的就不是打油詩。兩者之間同樣也存在模糊地帶。
例如,《官倉鼠》(曹鄴)
官倉老鼠大如斗,見人開倉亦不走。
健兒無糧百姓饑,誰遣朝朝入君口。
《官倉鼠》本文認為也可歸為打油詩范疇。筆者初中讀到此詩,當時覺得跟讀張打油《雪詩》的感覺很類似,甚至個別地方有過之而無不及。“老鼠”這詞都用上了,油性太大,全詩節奏也特快,都有奔向順口溜的感覺。但是,古人把它歸為古體詩。
前文說過,是不是打油詩,是主觀感覺覺定的,標準的是感覺是否高雅,感覺是否不過于通俗。
筆者見過許多非詩歌愛好者甚至部分詩歌愛好者認為,李白的《靜夜思》若不是李白所寫,就是一首普通的打油詩。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很簡單,李白的《靜夜思》太通俗易懂,沒有那種似乎高雅和確實高雅的雕琢之美,沒有形式上的距離感,大家又都耳熟能詳。
五、 打油詩改為非打油詩
許多人寫的詩歌過于大白話,想不打油一些,不知道怎么改。去除油性的方法很多,最簡單的是換字詞。我們只要把那些俚俗、通俗的字詞換成生疏的,似乎高雅的,似乎文學的,就很容易去除油性。
例如,《詠雪》(張打油)
江上一籠統,
井上黑窟窿;
黃狗身上白,
白狗身上腫。
改為:《不打油“詠雪”》(譚笑)
江天共玉瓊
井幽黛墨濃
金犬披縞素
素吠豐軀容
字詞換一下,看起來就似乎高雅了,不再打油。前文的《改寫“靜夜思”》就是換了李白字詞,導致非常有油性,所以,要去除《詠雪》油性,反向為之就可。
更高水平的修改是把意境加進去,但若不改變原詩所寫內容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這類似重新創作一首詩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