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解說詞一-腳步
不管是否情愿,生活總在催促我們邁步向前。人們整裝、啟程、跋涉、落腳,停在哪里,哪里就會燃起灶火。從個體生命的遷徙到食材的交流運輸,從烹調(diào)方法的演變到人生命運的流轉,人和食物的匆匆腳步,從來不曾停歇。
西藏林芝,印度洋吹來暖濕的季風,植物正在瘋長,又到了白馬占堆最忙碌的季節(jié)。天麻和靈芝是重要的經(jīng)濟來源,但是一個月后,他們將消失的無影無蹤。從峽谷到雪山,7000米的海拔高差,讓林芝成為世界高山植物區(qū)系最豐富的地區(qū)。弟弟高中畢業(yè),白馬得迅速掙夠他讀大學的費用,在此之前,他為弟弟準備了一件特殊禮物。西藏百分之八十的森林集中在這里,白馬占堆仔細搜索幾天前發(fā)現(xiàn)的蜂巢,F(xiàn)在,他得想辦法到達樹頂,在當?shù)厝搜壑,蜂蜜是寶貴的營養(yǎng)品,值得為他冒險。聽起來難以置信,但是這種風俗已經(jīng)延續(xù)數(shù)百年。白馬選了一根藤條使自己與大樹相連,從現(xiàn)在起,這根藤條關系性命。看起來進展不錯,一個小時過后,白馬爬了很高,但還有更長的距離要爬。父親放心不下,匆匆趕來。白馬占堆已經(jīng)不敢用雙手砍樹,速度明顯慢了下來。3個小時過后,白馬接近樹冠,現(xiàn)在他準備擺脫藤條。40米高,并且沒有任何保護,這是一次危險的行走。野蜂并不怕人,白馬從長輩那里學會了點燃煙霧,迫使蜜蜂放棄抵抗,砍開蜜蜂藏身的樹洞就可以得到最甜美的蜂蜜。在與世隔絕的大森林里,甜食非常難得,而蜂蜜是白馬能帶給家人最珍貴的禮物。甜,是人最簡單最初始的美食體驗,蜂蜜百分之八十的成分是果糖和葡萄糖,作為早期人類惟一的甜食,蜂蜜能快速產(chǎn)生熱量補充體力,這對我們的祖先至關重要。和人工提煉的蔗糖不同,蜂蜜中的糖不經(jīng)過水解就可以直接被人體吸收。在中國的廚房,無論烹飪菜肴還是制作甜點,蜂蜜都是其他糖類無法替代的。當然,白馬家最喜歡的是酥油蜂蜜。
獲得蜂蜜,對藏族小伙子而言要攀爬十層樓的高度,而對另外一些人來說,則要經(jīng)過上萬公里的艱苦跋涉。油菜剛剛開花,譚光樹已經(jīng)準備啟程。老譚是職業(yè)養(yǎng)蜂人,二十多年來,依靠這份工作,他養(yǎng)育了一雙兒女。每年清明,老譚都要和妻子吳俊英踏上追逐花期的旅程。一晝夜,蜂箱已在500公里外的秦嶺,花的味道決定蜂蜜的味道,地區(qū)不同,味道也完全不同,這正是蜂蜜作為美食的神奇之處。秦嶺出產(chǎn)中國最頂級的槐花蜜,但是老譚心里毫不輕松,畢竟養(yǎng)峰是靠天吃飯的行當。四月中旬天氣突變,大風伴隨降雨,花期提早結束。沒有人知道,糟糕的天氣會持續(xù)多久。二十多年前,老譚向未婚妻許諾,要帶她從事一份甜蜜的事業(yè)。交通不便的年代,人們遠行時,會攜帶能長期保存的食物,它們被通稱為路菜。路菜不止用來果腹,更是主人習慣的家鄉(xiāng)味道,看似寂寞的路途,因為四川女人的存在,變得生趣盎然。妻子甚至會用簡單的工具制作出豆花兒,這是川渝一帶最簡單最開胃的美食。通過加熱鹵水使蛋白質(zhì)分子連接成網(wǎng)狀結構,豆花實際上就是大豆蛋白質(zhì)重新組合的凝膠。擠出水分力度的變化將決定豆花的口感。簡陋的帳篷里,一幕奇觀開始呈現(xiàn),F(xiàn)在是佐料時間,提神的香菜、清涼的薄荷、酥脆的油炸花生,還有酸辣清冽的泡菜,所有的一切足以令人忘記遠行的疲憊。豐盛的一餐,標志著另一段旅程的開啟。全部家當,重量超過十噸,天黑前兩個小時必須全部裝車,因為工作,每個養(yǎng)蜂人每年外出長達十一個月。父母的奔波給兩個讀書的孩子提供了安穩(wěn)的生活。二十多年,風雨勞頓,之所以不覺得孤單,除了堅忍的丈夫,勤勞的妻子,相濡以沫的還有一路陪伴的家鄉(xiāng)味道。 養(yǎng)蜂人老譚和妻子攜帶蜜蜂一路遷徙,而另一種候鳥式的人群卻輕裝上路,只帶著他們的雙手。
秦嶺北麓,麥子熟透,機械收割的普及,不妨礙競爭者的存在。麥客,中國古老的職業(yè)割麥人,他們踩著麥子成熟的節(jié)奏,用雙手挑戰(zhàn)機械。小麥,曾經(jīng)改變?nèi)祟愇拿鬟M程的作物,擁有世界上最廣泛的種植面積。從最日常的饅頭,鍋盔,面條到肉夾饃,羊肉泡再到花樣百出的各色小吃,共同奠定了陜西這個面食王國難以撼動的基石。然而,要一嘗最為原始古樸的面香,只有等到麥收的季節(jié)。小麥富含淀粉和蛋白質(zhì),而剛剛收獲的新麥甜度最高。陜西人習慣把面加工成3厘米寬的形狀,正是這樣的寬度,加上合適的火候,才能彰顯新麥勁道的牙感和清香的味道。老婆婆比誰都清楚做面的奧妙,風箱大柴,一灶旺火最讓面條出彩。木耳、胡蘿卜、嫩豆腐,做成的澆頭,陜西人稱作臊子。濃墨重彩的油潑辣子,是面條永遠不變的忠實搭檔。善待麥客是祖輩的傳統(tǒng),大量碳水化合物,可以維持重體力勞動后身體所必須的苷糖。如今手工割麥毫無優(yōu)勢,狹窄的山坡地塊是最后的陣地,一天勞動十小時,每人割1畝多地,最多收入200元。這次出來十幾天,收入還不到1000元,在效率面前,麥客已經(jīng)不屬于這個時代,馬萬全一行也許就是中國最后的職業(yè)割麥人。古老的職業(yè)和悠久的傳說,正被機械們一茬茬收割殆盡。
眼前的食物,可能來自遙遠的大海和高山。很久以前,人的生存習慣已經(jīng)從狩獵改為采集,但只有一個例外,海洋,人類最后的狩獵場。有科學家預言,50年內(nèi)海里的魚會被全部吃光而浙江漁民楊世櫓認為,靠海吃海的日子,只能再維持10年。3個月德休漁期過后,東海迎來了開漁的第一天。這種小船被稱作夫妻船,它是漁民的雙腳,4小時行駛60海里,夫妻倆撒下第一網(wǎng)。三門灣位于浙東沿海,魚類資源曾經(jīng)極度豐富。臨近農(nóng)歷十五,大潮將至,妻子身體較弱,開始暈船。但凡出海,除了打魚,燒火做飯等雜務都由丈夫包辦,這是兩人20多年的默契。白蟹油炸,水燒開放入掛面,一頓簡單的晚餐后,將是6小時的繁重工作。這是休漁后的第一網(wǎng),至關重要。起錨,收網(wǎng),漁網(wǎng)已經(jīng)在水下蟄伏20個小時,拉出水面,景象令人失望,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條鯧魚,卻掙脫了漁網(wǎng)。6小時過后,魚顆粒無收,幸虧有其它海貨。大海又一次展現(xiàn)了它的慷慨。50公斤海貨,是他們一晝夜顛簸的回報。10個小時內(nèi),這些海蟹將出現(xiàn)在大城市的餐廳。
食材的獲得需要超常的辛苦和耐心的等待,這樣的法則同樣適用于大山。搜尋的時間超過半天,饒長清還是一無所獲,為了一種特殊的菌子,老漢已經(jīng)守候了8個多月,現(xiàn)在終于到了季節(jié)。腳下是青峰斷裂帶深處,濕氣在海拔2400米的高處凝聚,催生出一種珍貴的食材,小花菇,枯樹上寄居的真菌,香菇中的王者。如今,香菇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人工培植,品相極佳。但老漢清楚,那些種植香菇,不是最頂級的美味。低溫環(huán)境中,香菇生長極慢,但肉質(zhì)肥厚,劇烈的晝夜溫差,導致傘蓋龜裂開花。小花菇的問世,源自于天地之間的種種機緣巧合。鮮花菇含有90%的水分,干燥過程暗藏玄機。炭火烤房里,是人工栽培的香菇。事實上,新鮮香菇遠不及干香菇的味道,奧妙就在于香菇在脫水過程中,會自動轉化出大量鳥苷酸鹽,有強烈的鮮味。因此,只有干燥之后,這種菌子才真正稱得上香菇。至于野生花鼓的干燥,老漢更喜歡最天然的方法。借助陽光和風,肥美的野生花菇,慢慢散失水分,鮮美的味道一點點凝聚,和栽培菇相比,野生花菇品相不整齊,也很難賣出價錢,這些稀有的美味,饒長清打算留給家人。
無論靠山還是靠水,勞動者都有專屬于自己家人的美味。望潮,被賦予詩意的小章魚,學名短蛸。潮漲時外出,潮落后躲藏。楊世櫓正是捕捉望潮的高手。望潮表層的膠原蛋白和調(diào)料相遇,形成濃油赤醬的自來芡,望潮肉質(zhì)脆韌彈牙,是東海漁民最拿得出手的看家菜。然而女兒最喜歡的美食,仍然躲在海灘上。彈涂魚又名跳跳魚,是能夠在陸地上生活的魚類。不要妄想抓住它們,除非舍得用五年時間練就一門絕技。使用5米長的釣竿,6米長的魚線,捕捉10米開外僅5厘米長的獵物,其難度和精準度的要求,不亞于20米外投籃。從發(fā)力到捕獲,僅需八分之一秒,高速攝影機可以幫助我們看清整個過程。幾尾跳跳魚便能成就一鍋靚湯,肉質(zhì)細嫩,汁液濃郁,用稻草反復熏烤,滲出魚油,晾曬風干,便是最好的增味品,跟其它海鮮和菜肴搭配,提鮮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持食材的本味。獨居的老人也要犒勞一下自己,越是彌足珍貴的美味,外表看上去,往往就越是平常無奇。辛苦勞作,給全身心帶來的那種幸福,從來也是如此。
東山到上海的鮑魚,珠海到成都的石斑,廣西到北京的蔬菜,昆明到新疆的菌類,今天的物流和今人的胃口大大加快了食材遷徙的速度。路途之上,行色匆匆的已經(jīng)不只是人,食物也在傳播流轉,聚散之間,演化出不同的形態(tài)和風味。這口大鍋當?shù)厝朔Q作鏊子,直徑兩米,加工的是山東人的標志性主食煎餅。不過,要領略制作煎餅的原始工藝,必須回到最接近自然的地方。盛夏,雨水充沛,沂蒙山進入最濕潤的季節(jié)。爺爺壘好了土灶,搭上鏊子,這是烙制山東煎餅的工具。制作煎餅的主料,是用白薯干碾成的粉,當然也可以用大豆、小麥、高粱、玉米等五谷雜糧來碾粉。椿樹溝,地處蒙山深處,古老的風俗被頑強地留存。今天是奶奶的生日,小慧一家已經(jīng)忙碌了好幾天。鏊子燒熱,面糊均勻攤開,雜糧面糊快速成型,蒸汽彌散,空氣中浸潤著樸素的甜香,那是谷物特有的氣息,火力至關重要,太旺容易焦糊,太小煎餅潮濕黏牙。有60多年經(jīng)驗的奶奶,手藝最棒,火候全靠她一手拿捏。剛出鍋的煎餅又脆又香,徹底放涼,就慢慢會軟變韌。今天,從大魚大肉到家常小菜,煎餅幾乎能夠包裹任食物,豐儉由人,多寡隨意。但對地道的山東人來說,最適合被卷在一張煎餅里的似乎還是大蔥。山東人最看重煎餅的質(zhì)地和口感,煎餅入口回甘,但對人的咬合力是一個挑戰(zhàn)。餅卷的演化一路精彩,向南1700公里,廣東潮州的春卷,墜碾提拉速度飛快,綠豆畔,蔥頭白,蝦干魚露,油炸后表皮焦酥,內(nèi)瓤軟糯。再向西1600公里,絲娃娃是貴陽女孩兒的最愛,燙面烙熟,個頭小,卻能裝下20種素菜和4勺蘸水。從形態(tài)到內(nèi)容,從神到行,餅卷的變化千姿百態(tài)。這看似食物們的自助旅行,追根溯源,其演變終究離不開人的流動和遷徙。
云貴高原的一條溪流里,上至年過七旬的老人,下到不滿十歲的孩童,翻開溪流底部的每一塊石頭,不厭其煩為的是尋求一種神奇的美味。貴州省東南部最偏僻的村莊,苗族女孩李建英等待著一個幸福的時刻,這是半年來父母第一次回家,F(xiàn)在,流水線旁的打工妹重新變回苗族母親。正值稻花盛開,來不及休息,余高里準備給全家制作腌魚,吃腌魚首先要做甜米,糯米淘洗干凈,上灶蒸,等糯米熟透,加酒曲發(fā)酵。鯉魚吃飽了稻花,正是最肥最甜的時候,與其說是捕獲食材,不如說更像是一場戶外的親子游戲。稻花魚剖盡內(nèi)臟,在灶上擺放整齊,用微弱的炭火熏烤一夜,現(xiàn)在需要借助空氣和風的力量風干與發(fā)酵,將共同制造出特殊的風味。糯米布滿菌絲,霉菌產(chǎn)生了各種酶使淀粉水解成糖,最終得到爽口的酸甜。甜米混合鹽和辣椒一同塞進魚腹中,稻花魚可以直接吃,也適合蒸或油炸,不管用哪種做法都掩蓋不住腌魚和糯米造就的迷人酸甜。
然而最具吸引力的食材還藏在水底。每年八月,橋港村不分老幼,全體出動,大家都在尋找同一種東西,爬巖魚,制作雷山魚醬最關鍵的原料,出人意料的美味。魚醬一年只能做一次,必須用最新鮮的辣椒,二金條最好,生姜新鮮肥嫩,主要用來去腥。木姜子又名山胡椒,西南地區(qū)特有的作料,帶有濃郁而神秘的香氣,大量的食鹽保鮮提味,食材混合攪拌,裝進壇子密封,美味慢慢醞釀。余高里夫婦在廣東一家制衣廠工作,此次回鄉(xiāng)是因為自家的8畝玉米到了收獲的季節(jié),他們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,加上房屋修繕等雜事,夫妻二人可以與家人團聚半個月的時間。半個月也是制作魚醬的周期,乳酸菌和酵母菌促進香氣的生成,揮發(fā)性有機酸,滋生出魚醬獨特的酸味,苗家最驕傲的調(diào)味品,就是這樣煉成的。一勺魚醬足以讓最平常的食材陡然變得酸楚動人。這是一年中最美味的團聚,也注定是一頓百感交集的晚餐。中國農(nóng)村,6100萬孩子的成長沒有父母陪伴,這個數(shù)字相當于英國人口的總和,他們被稱為留守兒童。李建英和哥哥給父母準備了一小壇魚醬,清晨五點,分別的時刻到了。一壇家鄉(xiāng)味將被帶往1000公里外的廣東中山,也許有一天,它會以新的形勢在他鄉(xiāng)重現(xiàn)。
千百年來,食物就這樣隨著人們的腳步,不停遷徙,不停流變。無論腳步走多遠,在人的腦海中,只有故鄉(xiāng)的味道,熟悉而頑固,它就像一個味覺定位系統(tǒng),一頭鎖定了千里之外的異地,另一頭則永遠牽絆著記憶深處的故鄉(xiāng)。
離開40年后,華僑程世坤回到家鄉(xiāng)隆重的祭拜,完成了他對家族的回歸。在這里宴請鄉(xiāng)鄰被稱作擺桌,任何重大事項只有通過擺桌才能順理成章地宣告確立。一頓歸鄉(xiāng)宴,窮盡鄉(xiāng)間名廚的全部手藝,中斷幾十年的相識和舊情重新接通瞬間讓一切回到從前。過去幾十年,程世坤在美國農(nóng)場做工,這次老人決定回鄉(xiāng)定居,召喚他的不僅僅是親情,更有熟悉的味道。在泉州,在福建、臺灣、甚至東南亞的華人中,這種味道被稱作古早味。少年熬成白發(fā),故鄉(xiāng)變了模樣,但各種老味道歷久彌新。大夏村海邊的沙土地,有一種著名的特產(chǎn),它們貌不驚人但幾乎全部出口海外,沙土蘿卜,含水量接近90%,入口潤嫩幼滑,毫無纖維感。豬肉八分肥兩分瘦,帶皮最好,切寸斷,與香菇、海蠣、蝦干同煮。肉的豐腴,蘿卜的清甜,米粒的飽滿,這就是最讓泉州人欲罷不能的蘿卜飯,一種簡樸而豐饒的主食。半生闖蕩,帶來家業(yè)豐厚,兒孫滿堂。行走一生的腳步,起點、終點,歸根到底都是家所在的地方,這是中國人秉持千年的信仰,樸素,但有力量。 甘肅山丹牧場,老譚夫婦準備向下一站進發(fā),又是一次千里跋涉。寧夏固原,回鄉(xiāng)的麥客們,開始收割自家的麥子。東海,夫妻船承載著對收獲的盼望,再次起錨。這是劇變的中國,人和食物比任何時候走得更快,無論他們的腳步怎樣匆忙,不管聚散和悲歡,來得有多麼不由自主,總有一種味道,以其獨有的方式,每天三次,在舌尖上提醒著我們,認清明天的去向,不忘昨日的來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