課外名著導讀:《儒林外史》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巔峰之作(3)
吳敬梓著作皆奇數,故《儒林外史》亦一例,為五十五回;其成殆在雍正末,著者方僑居于金陵也。時距明亡未百年,士流蓋尚有明季遺風,制藝而外,百不經意,但為矯飾,云希圣賢。敬梓之所描寫者即是此曹,既多據自所聞見,而筆又足以達之,故能燭幽索隱,物無遁形,凡官師,儒者,名士,山人,間亦有市井細民,皆現身紙上,聲態并作,使彼世相,如在目前,惟全書無主干,僅驅使各種人物,行列而來,事與其來俱起,亦與其去俱訖,雖云長篇,頗同短制;但如集諸碎錦,合為帖子,雖非巨幅,而時見珍異,因亦娛心,使人刮目矣。敬梓又愛才士,“汲引如不及,獨嫉‘時文士’如仇,其尤工者,則尤嫉之。”(程晉芳所作傳云)故書中攻難制藝及以制藝出身者亦甚烈,如令選家馬二先生自述制藝之所以可貴云:
“……‘舉業’二字,是從古及今,人人必要做的。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,那時用‘言揚行舉’做官,故孔子只講得個‘言寡尤,行寡悔,祿在其中’:這便是孔子的舉業。到漢朝,用賢良方正開科,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:這便是漢人的舉業。到唐朝,用詩賦取士;他們若講孔孟的話,就沒有官做了,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:這便是唐人的舉業。到宋朝,又好了,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,所以程朱就講理學:這便是宋人的舉業。到本朝,用文章取士,這是極好的法則。就是夫子在而今,也要念文章,做舉業,斷不講那‘言寡尤,行寡悔’的話。何也?就日日講究‘言寡尤,行寡悔’,那個給你官做?孔子的道,也就不行了。”(第十三回)
《儒林外史》所傳人物,大都實有其人,而以象形諧聲或廋詞隱語寓其姓名,若參以雍乾間諸家文集,往往十得八九(詳見本書上元金和跋)。此馬二先生字純上,處州人,實即全椒馮粹中,為著者摯友,其言真率,又尚上知春秋漢唐,在“時文士”中實猶屬誠篤博通之士,但其議論,則不特盡揭當時對于學問之見解,且洞見所謂儒者之心肝者也。至于性行,乃亦君子,例如西湖之游,雖全無會心,頗殺風景,而茫茫然大嚼而歸,迂儒之本色固在。
至敘范進家本寒微,以鄉試中式暴發,旋丁母憂,翼翼盡禮,則無一貶詞,而情偽畢露,誠微辭之妙選,亦狙擊之辣手矣:
……兩人(張靜齋及范進)進來,先是靜齋謁過,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。湯知縣再三謙讓,奉坐吃茶。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;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贊了一番,問道“因何不去會試?”范進方才說道,“先母見背,遵制丁憂。”湯知縣大驚,忙叫換去了吉服。拱進后堂,擺上酒來。……知縣安了席坐下,用的都是銀鑲杯箸。范進退前縮后的不舉杯箸,知縣不解其故。靜齋笑道,“世先生因遵制,想是不用這個杯箸。”知縣忙叫換去。換了一個磁杯,一雙象牙箸來,范進又不肯舉動。靜齋道,“這個箸也不用。”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,方才罷了。知縣疑惑:“他居喪如此盡禮,倘或不用葷酒,卻是不曾備辦。”落后看見他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在嘴里,方才放心。……(第四回)
此外刻劃偽妄之處尚多,掊擊習俗者亦屢見。其述王玉輝之女既殉夫,玉輝大喜,而當入祠建坊之際,“轉覺心傷,辭了不肯來”,后又自言“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,心中不忍”(第四十八回),則描寫良心與禮教之沖突,殊極刻深(詳見本書錢玄同序);作者生清初,又束身名教之內,而能心有依違,托稗說以寄慨,殊亦深有會于此矣。以言君子,尚亦有人,杜少卿為作者自況,更有杜慎卿(其兄青然),有虞育德(吳蒙泉),有莊尚志(程綿莊),皆貞士;其盛舉則極于祭先賢。迨南京名士漸已銷磨,先賢祠亦荒廢;而奇人幸未絕于市井,一為“會寫字的”,一為“賣火紙筒子的”,一為“開茶館的”,一為“做裁縫的”。末一尤恬淡,居三山街,曰荊元,能彈琴賦詩,縫紉之暇,往往以此自遣;間亦訪其同人。